雲翡月 作品

第 1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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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雨瀟瀟,恰似玉珠落盤,輕輕落在桃花的花枝上,又滴墜在窗沿,發出悅耳清脆之聲。

室內,精緻的掐絲琺琅炭盆中,紅羅炭正燃燒著,散發著融融的暖意,熱氣嫋嫋升騰,帶來陣陣宜人的溫香。

雲慕瑤坐在榻邊,手上端著一碗桂枝芍藥知母湯,舀起湯汁的右手膚色如玉,指如削蔥根。

她垂頭吹了吹湯汁,再遞至正坐在榻上的中年婦人唇邊,說道:“母親,這湯藥已經不涼不熱,剛好能入口。”

她說話時,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淡笑,彷彿春日裡和煦的微風。

坐在床榻上的中年婦人,是宣寧伯府的女主人——宣寧伯伯夫人。她約莫四十來歲,臉龐略有些圓潤,身著素色衣衫,頭上戴著攢珠勒子,背後是一個厚實的絲綢軟墊,神色略有幾分憔悴。

眼下已經入春了,伯夫人手裡還捧著一個湯婆子。

“瑤兒,今日下著雨,你跑來作甚?”伯夫人皺起眉頭,心疼地看著她的手,“瞧瞧,你袖口都沾濕了,我讓你先去換衣裳,你卻非要坐在這給我喂藥。我這身邊每日有人伺候著,哪還非得勞動你?”

站在床榻邊上的常嬤嬤嘴角微揚,揶揄道:“伯夫人,咱們這些丫鬟們粗手粗腳慣了,哪有世子夫人這般細心細緻。您要是不讓世子夫人親自喂藥,世子夫人今日怕是不肯回去了。”

看著雲慕瑤細緻地服侍伯夫人,常嬤嬤嘴上雖開著玩笑,但臉上的笑意卻毫無保留地直達眼底。

雲慕瑤身為世子夫人,對待宣寧伯伯夫人可謂是極其孝順,每日晨昏定省不說,但凡伯夫人有任何風吹草動,她必定會立刻出現。若是伯夫人身體稍有不適,或頭疼腦熱,世子夫人便直接住在這福榮堂了。

院子裡的丫鬟們時常互相打趣,稱世子夫人嫁的人不是世子,而是宣寧伯伯夫人。隻因世子夫人常常守在伯夫人身邊,世子連見都少見。

雲慕瑤對伯夫人一心一意,伯夫人自然也對雲慕瑤又愛又喜。伯夫人對待雲慕瑤的態度,不像是對待兒媳,更像是對待親女兒,就連世子的妹妹傅靈韻都要靠邊站。

“母親,蘇公子在桂枝芍藥知母湯中加了懷牛膝、當歸,這比起尋常的藥,苦味要重太多了。我還不是擔心藥太苦,怕您喝不下去?”雲慕瑤笑著說道。

見伯夫人眉頭緊緊皺著,雲慕瑤便又招了招手,喚自己的貼身丫鬟岸芷過來,說道:“母親,這是我最近新釀的蜜汁枇杷,等您將藥喝完,便嚐嚐看,可好?”

岸芷手上正抱著一個白瓷瓶。裡麵是她親自釀出來的蜜汁枇杷,食材是莊子上新送過來的枇杷和白花蜜。昨日,她淺淺嚐了幾口,覺得味道既不太酸也不太甜,恰到好處,恰好符合伯夫人的口味。

伯夫人歎了口氣,認命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藥,歎息著說道:“我是何等的福分啊,能修來你這麼一位溫柔賢淑、明理懂事的好兒媳。隻可惜我那廷風,卻不懂得珍惜你……”

伯夫人望著坐在自己身側的雲慕瑤,隻見她今日身著一身湖藍色的煙羅裙,裙角繡著玉蘭花紋,裙幅寬廣如流雲,幾縷青絲垂落在她耳畔,襯得她肌膚如雪,冰肌玉骨。配上她清麗的麵容,更顯得她高雅出塵,彷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射仙子。

與其他有形無神的閨秀不同的是,雲慕瑤那雙杏眼似是兩汪清泉,看人時,總是蘊著的靈秀的波光。

伯夫人實在想不明白,自己的兒子傅廷風為何就如同瞎了眼一般,竟然不喜歡如此秀外慧中、美麗動人的雲慕瑤。

雲慕瑤垂下頭,輕聲說道:“隻要母親喜歡我,我便心滿意足了。”

她對伯夫人說出這句話,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。

傅廷風身為伯府世子,在讀書方麵頗具才華,三年前恩科高中一甲進士,現於翰林院任職編修,算是世家勳貴中的佼佼之人。因他的身份,雲慕瑤在與其他貴婦往來時,總能有十足的麵子。

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傅廷風愛的人並不是她。

雲慕瑤遇上並不愛自己的丈夫,著實是一種不幸,可幸運的是,她遇到了一位通情達理的婆婆和婆家族人。

三年前,她見公婆的那一天,伯夫人以身體抱恙為托詞,將伯府的管家大權放心地交予了她。此後,她依靠自身的勤勉和手腕,逐步掌控了整個宣寧伯府乃至傅家,就連傅三叔家的狗見了她,都得老實地夾著尾巴。

與其他那些被婆婆刁難、受親眷逼迫的新婦們相比,雲慕瑤的日子雖然忙碌,但總體還算順遂……她對這種安穩的生活十分滿意。

“瑤兒,你放心,都已經三年過去了……廷風總有一日會迴心轉意的。”伯夫人目光緊盯著她的麵龐,滿臉擔憂之色,生怕她對自己兒子心生怨懟。

“母親,您這說的都是哪兒跟哪兒啊?想必您是覺著藥苦了,想催促我多給您喂蜜汁枇杷吧?”雲慕瑤不想與伯夫人談論傅廷風,於是接過岸芷遞過來的白瓷罐,親自手持一個小勺,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塊蜜汁枇杷。

被醃製過的枇杷呈現出深金色,表麵裹著一層蜜汁,在雪白勺子的映襯下,顯得晶瑩欲滴。雲慕瑤抬起手,動作輕柔,將小勺緩緩地遞至伯夫人嘴邊。

伯夫人微微張嘴,接過她遞過來的蜜汁枇杷。

這枇杷味道醇厚,甜而不膩,剛一入口,便如一股清泉般衝散了那濃重的苦味,伯夫人眯了眯眼,露出饜足的神情。
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劈裡啪啦地打在窗戶上,而福榮堂卻歲月靜好,屋內的香爐是兜樓婆香,散發著淡雅宜人的香氣。

這時,門外傳來一陣焦急的腳步聲,過了一會,一名雜役小丫鬟小聲進來傳話:“世子夫人,您房裡的丫鬟汀蘭來找您,說有事要和您稟報。”

汀蘭是雲慕瑤另一位貼身丫鬟,向來守規矩,她為何會突然在此時來打擾她侍奉伯夫人?

雲慕瑤微微蹙眉,將盛著蜜汁枇杷的白瓷罐遞給常嬤嬤,斂起湖藍色的裙襬,站起身來。

她動作輕盈優雅,從容不迫,任誰目睹,都會稱讚一句有世家大婦的風範。

岸芷攙扶著雲慕瑤走出外間,邊上的小丫鬟挑起門簾,雲慕瑤往外門外望去,隻見衣裳濕透、頭上沾水的汀蘭正佇立在廊下,眼神中透露出明顯的焦慮和不安。她的嘴唇微微抿著,不時地咬一下下唇,彷彿在努力剋製著內心的不安。

雲慕瑤瞧著汀蘭這般狼狽的樣子,不禁再次皺眉,岸芷身為雲慕瑤的大丫鬟,搶先出聲訓斥道:“世子夫人平日裡是如何教導你的,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裡去了?”

“世子夫人,奴婢是有緊要之事前來稟報,所以才匆忙趕來……”被岸芷怒目一瞪,汀蘭露出畏縮的模樣。

雲慕瑤行事素來縝密周全,毫無疏漏,凡事皆能顧慮周全。

汀蘭平素性子就有些活潑跳脫,這般冒冒失失來福榮堂稟報,定是遇上了十萬火急之事。

“無妨,就在此處講吧。”雲慕瑤垂眸看著她,語氣淡然地道。

她現在人在福榮堂,躲起來讓汀蘭回話,會讓他人起疑。

再說,她與伯夫人關係親密,並冇有什麼需要避諱的。

汀蘭猶豫了片刻,然而,想到此事日後伯夫人終究會知曉,便一咬牙,道:“世子夫人,二姑娘……她回來了!”

聽到“二姑娘”這三個字,雲慕瑤先是一愣,過了許久,才憶起此人是誰。

廊外,外麵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,天地間一片迷濛。

雲慕瑤望著眼前灰暗的雨幕,想起自己也出生在這樣的雨季。

她剛出生,母親便因難產而撒手人寰,三個月孝期未過,雲父便將正嗷嗷待哺的她扔到一邊,火急火燎迎娶續絃戚氏進門。

雲慕瑤一直以來就不喜歡下雨,因為,這代表著她人生不幸的開端。

二姑娘雲慕箐出生之時,僅比雲慕瑤小了一歲。

相較於幼年失母、無人理睬的雲慕瑤,二姑娘雲慕箐自出生便含著金湯匙。

雲慕箐既有父親的疼愛,又有母親的庇護,自幼便被錦衣玉食供奉著,是整個雲府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。

年少之時,雲父便早早地為雲慕箐做主,定下了她與宣寧伯世子的婚事,以保她一生安穩榮華。

可天有不測風雲,三年前,雲慕箐於一次外出遊玩之際,竟然意外失蹤了。

為了維繫雲府和宣寧伯府的姻親關係,雲父終於想起來,自己還有一位嫡長女——雲慕瑤。

宣寧伯世子傅廷風原本並不願迎娶雲慕瑤,可誰讓雲慕瑤恰巧是雲慕箐的長姐,跟雲慕箐有幾分相像呢?

眼看著雲慕箐已然不會再歸來,傅廷風在宣寧伯以及全族的逼迫下,退讓一步,迎娶雲慕瑤這位雲慕箐的“替身”……

三年以來,傅廷風和雲慕瑤二人雖未曾蜜裡調油,但好在相敬如賓,互不乾涉。

“汀蘭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?”岸芷臉色驟然一變,嘴唇顫抖著,“二姑娘已經失蹤長達三年之久,怎會突然回來?”

汀蘭幾乎要哭出來了,臉上的淚水與雨水混雜在一起:“是、是真的……是老太太那邊得到了訊息,派人送來伯府的。”

“怎麼可能……”岸芷不可置信地道。

雲慕瑤心中一陣煩悶,忍不住打斷了岸芷的話:“祖母傳過來的訊息,必定不會有假。”

她憶起曾經在太後的宴會上,傅廷風吹簫,雲慕箐撫琴,二人琴瑟和鳴,共奏一曲《鳳凰台》。

那時候的傅廷風和雲慕箐,二人仿若金童玉女,無人不讚是一對璧人。

雲慕瑤的思緒漸漸飄遠,心裡一陣悵然:“二妹終究還是……回來了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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