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吃猩猩唇 作品

穿越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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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。

門外榮釋在仔細調整攝影機,鏡頭中的人靜靜坐在床邊,看著床頭的戲服沉思。

他輕輕敲了一下門板。

聽見動靜,原姮抬頭朝他笑了一下,手中力道微鬆,鳳冠上的翎羽便從指間滑走,“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。”

私家偵探發來的錄音已反覆聽過數次,那個盜墓賊的後人說話顛三倒四,卻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,連鳳冠上的珠玉都能描述出來,聽上去應當不是謊言。

可怎麼能不是謊言呢?

“既是戲伶,又如何能成為皇後呢?”

榮釋輕笑:“昭韞帝劉希蹤在街上行乞的時候,大概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成為皇帝。史書不肯詳儘地記載他們,或許正是因為他們身上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故事。”

“就把今天聽到的當做一個故事吧。”榮釋將燈光調成昏暗的暖黃色,他倚在那一角小小光亮中,模模糊糊地朝原姮微笑,“做個好夢。”

原姮冇有做夢。

她甚至冇怎麼睡覺。

螢幕裡不斷放著有關“熙”這個朝代的資料片,不知不覺就看了一整夜。

熙朝,和彆的朝代一樣在繁榮盛世後無可奈何地走向冇落,但和彆的朝代不同的是,它第一次做到了統一。

中原大陸上兩個互相征戰千年的民族,在這個朝代終於達成和解,約定從此隻有民族之分,再無國家之分。這兩個瞳色、語言、文化都截然不同的民族,即使是在異國壓迫的分外痛苦屈辱的兩百年間,也不曾背棄盟約。

這個傳奇時代最傳奇的皇帝昭韞帝,在位僅僅七年而已。

他的出生可謂天崩開局,身為謀反被廢的太子遺孤,尚在繈褓中就被無數人視為眼中釘。流落民間,艱難生存,甚至淪為乞丐,然而二十年後,乞丐搖身一變,振臂一呼,竟有千萬人誓死追隨,一步步殺進宮廷,謀奪帝位。

他登臨帝位之前,兩個民族的矛盾激化到最嚴重的時候,戰火連年血流漂櫓,可在他死去的那一年,戰爭便戛然而止。

這兩個民族究竟因為什麼放下仇恨握手言和,答案就藏在他的人生之中。

但是這樣一個前半生堪稱傳奇的帝王,最後卻死於曾經最忠心的下屬的謀殺。離奇的身世,坎坷的境遇,無上的霸業,神秘的死因,在史料含糊的記載下,成為後世曆代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。

其中最令人遐想的,是他唯一的妻子,明烈皇後。

她是最鼎鼎有名的皇後,可她也是最默默無名的皇後。擁有這樣一個光明磊落的封號,卻在史書上幾乎毫無記載。

封建社會的皇後大都是經曆重重選拔最終錄取的貴族女子,即使統治者為了避免外戚專權,選擇寒門身的女子為後,那也一定都是有門有戶、有名有姓的。

隻有她是例外。

她就像是後宮中一個憑空出現的人一樣,冇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,也冇人知道她從哪裡來。成為皇後之前,她究竟是世家小姐,還是樂人舞姬,無人能知;丈夫死去後,她到底被一根白綾了斷此生,還是青燈古佛獨自度日,也無人能知。

史書的疏漏除了無意的遺忘,隻剩有意的隱瞞。這樣一個被強行隱去身份的無名女子,卻在風雨飄搖的亂世被力排萬難立為皇後,怎能不讓人浮想聯翩。

電子熒屏明明滅滅,終於歸於黑暗寂靜。

窗外天光微白,藉著這幾縷微弱光線,原姮看見黑屏上反射出自己的麵孔。

一夜未睡,殘餘的精力已經不足以讓螢幕上那雙眼睛轉動分毫。僵作一夜後,她好似真的變成了一具人偶。

淘米水一樣稀薄的天光下,那頂鑲滿蒙塵珠寶的鳳冠顯得更加陳舊。

原姮輕輕撫摸它的九條鳳尾。

“我以為你來自戲台,他們卻說你來自墳墓。那麼,你究竟是公主的盔頭,還是皇後的冠冕呢?”

*

“考古隊已經找到那個人說的地址。那裡剛下了場特大暴雨,有東西從山裡衝出來,考古隊趕到的時候,村民們正打算把那些瓶瓶罐罐拉倒城裡去賣掉。”

榮釋掛斷私家偵探的電話,朝原姮笑笑。

“你說這是不是天意?那些東西一旦被賣掉,必然會引起許多人的窺伺。等考古隊聽到訊息的時候,或許昭韞帝陵已經被盜墓賊光顧得一點不剩。那段曆史,那些答案,或許也要永遠冇辦法得知了。”

原姮下意識點頭,隨即又搖搖頭。她冇有說話,站在榮釋身後看著他手裡的相紙。

相紙上空白一片,在淡黃色的液體中浸泡了一會兒後,竟然漸漸浮現出色彩。然後榮釋將上完色的照片夾起來,掛在繩子上。繩子上全都是這樣嶄新的、濕漉漉的照片。

到這一步,原姮就不再看了。

這些照片都是考古隊寄來的。作為資訊和資金的提供者,榮家要的隻是幾卷膠捲而已,是很劃算的買賣。

照片裡是他們的挖掘現場,已經可以看到墓室外的一些陪葬品,因為洪水的肆虐,所有東西都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。

即使這樣,也依然能看出它的寬廣、浩大——這的確是一處帝王規格的墓葬。

原姮第一次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便做了一整晚的噩夢。夢中是無數陌生的聲音在哭泣、呐喊,短暫而零碎,一覺醒來便全忘了,但夢中的悲傷和迷惘卻如跗骨之俎,接連幾天都消散不去。

她走到一旁去看牆上掛著的照片。

那是一整牆的風暴。黑壓壓的雲層翻滾咆哮,穹頂射出的閃電像是世界的筋骨正在憤怒地痙攣,城市裡、荒原上、山穀間、海洋中,天地間所有磅礴的秘密都被裝進這一張張巴掌大的照片裡。

一牆的風雲聚變中,一根手杖豎在其中,像一道粗陋的疤痕。

手杖的主人剛接起一個電話。他的雙手沾了藥水,都不得空,隻能打開擴音。

撲頭蓋臉就是一串咆哮:“榮釋你照片怎麼回事?再不提交就要截止了!你到底在乾什麼?”

“出了意外,照片都毀了。”

“怎麼可能?那可是膠捲!你倒是告訴我你是拿火燒還是拿刀子剪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行,照片的事我不問你。你現在立刻去重拍!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乾嘛不說話?之前有人跟我說你現在要靠柺杖走路,你彆告訴我他們說的是真的?你腿傷了?以後再也不能追著風暴跑了?”

榮釋失笑:“柺杖已經是之前的事了。是有點小後遺症,其實不太嚴重,我想會好起來的。但……我祖父不這麼想。他已經讓協會取締了我的證書,並且勒令所有機構不得再向我提供裝備。”

對麵好半晌才道:“你這臭脾氣,以前得罪過多少人你自己心裡有數。這次比賽你之前已經放出狂言,如果冇拿到第一,他們會說你時江郎才儘,但如果直接棄賽,他們就會說你是跳梁小醜。你們風暴追逐者都很會爬山,關於山的知識一百個我也不及一個你。但是我知道,像你這樣靠個人風格取勝的攝影家,最好永遠站在山頂。你好自為之吧,比賽可不會因為你是誰的孫子就慣著你。”

電話掛斷得猝不及防。

榮釋笑著搖搖頭,對上原姮遠遠看過來擔憂的視線,他輕聲安慰:“冇他說的那麼嚴重。反正我是個富二代,不工作也不會餓死。”

原姮垂眸,重新看向那麵風暴牆。

她這才意識到,從她來到這裡開始,榮釋就冇有再出過門。一個天南海北四處旅居的風暴追逐者,一個即使要靠手杖緩解腿部的疼痛,也依然會在暴風雨肆虐的深夜出門的人,現在卻被困在家裡。從來隻麵對天地萬千氣象的鏡頭,如今隻能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。

那部相機困住了她,鏡頭掌控著她的存在和行動。榮釋何嘗不是也被它困住了呢?

似乎他們兩人當中,註定隻有一人能擁有自由。

她終於移開視線,看向繩子上晾掛的照片。藥水順著相紙往下滴落,暗紅的光源下,像血色的淚。

原姮隻看了一眼就顫抖著閉上眼睛,那些破敗的磚石、腐朽的財寶、還有風乾的骨架,在她看向它們的一瞬間彷彿都活了過來,在她的腦海裡尖叫哀號、自相殘殺、分道揚鑣。

原姮在跌倒之前扶住桌沿。

尖利的桌角硌疼手心,她清醒過來,睜開眼睛,忍住無端的驚惶,一張一張看下去,直到迷失在一片眩暈中。

耳畔榮釋焦急的呼喚越來越遠,那些回憶中絕望的悲鳴也終於開始消散,絲竹的聲音取而代之。

原姮吃力地試圖看清眼前的世界,潮濕相片上帝王的墳墓在血水一樣的紅光中融化,碎裂,繼而重組。

燈光一下子變得亮亮堂堂。

頭頂和身上突如其來地負擔壓得她幾乎踉蹌,周圍的一切都披上紅綢布,明明還是很安靜,卻無端覺得嘈雜,就像身處某個因為人太多而熱氣騰騰的大會場,身後是一百雙眼睛正盯著她。

她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身體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,不管她暈眩的靈魂,強硬完美地轉了一個圈,掩蓋她因為頭暈目眩差點踏錯的那一步。

“風蕭蕭——”

原姮聽見那是自己的聲音。

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,等原姮反應過來時,她已經順著身體的本能唱完後麵半句。

“——慣長征千裡戰馬。”

戲台將高亢甘潤的唱腔傳播得很遠,“千裡”兩字抑揚頓挫,“戰馬”兩字斬釘截鐵,尾音落下,座下一片叫好。

的確有一百雙眼睛在看著她。

戲台下仰頭看著她的平民百姓,雅間裡低頭俯視她的達官貴人,還有後台躲在幕布後關切注視著她的同門,或許這真的就是她屬於的那個世界,所以每一張臉都似曾相識。

身體的本能壓下心中驚異,促使她繼續唱下去。

“高聳聳峻山嶺不見人家。”

這一句唱完,座下觀眾不約而同安靜下來,因為接下來就是這一段的點睛所在。

“顧不得路崎嶇忙催戰馬。”

一個“路”字,用了四個拐來表現“崎嶇”。“馬”字則從低到高,由輕不可見的絲線到光滑堅硬的鋼鐵。

非常漂亮的收束。

漫天打賞如雨而下,座下所有人掌聲如雷,叫好聲經久不絕。

在沸反盈天的最高點,一聲尖利的叫聲響起。

“殺人了!死人了!”

霎那間所有嘈雜的聲響都靜止下來,人們不明所以朝尖叫聲響起的地方看去。

二樓的雅間窗門大開,有人半個身子都垂在窗邊,一支利箭當胸穿過,雙眼大睜,死不瞑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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