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HFE 作品

相遇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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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城,顧名思義城裡有條江。這條江從更北的地方流進江城,折了個彎彎把這北方小城一分為二。江北多的是工廠,職工住戶大多聚居,路上看的大人幾乎都是身穿著灰撲撲的工作服。

梁城一家在這裡住了二十年,母親是廠裡的工人,一家人分得了土炕樓一間30平的屋子,這就是他的家。

他從冇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棟土炕樓,還以為自己會像其他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樣,成年後接了母親的班繼續當工人。一個尋常的星期二,梁城放學後照例走了半個小時的路來到了北江醫院,幾分鐘後,那個戴著眼鏡中年發福的醫生宣告了他媽媽的死亡。

梁城知道,他的人生,再不想變也得變了。

梁城的父親,是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,在工廠附小當語文老師。這工作還是他媽媽當年托了關係硬安排來的,雖然冇有編製,倒也體麵。自從梁城的哥哥夭折,他父母的感情急轉直下。

梁城的母親從悲痛中打起精神,和梁父商量,她剛剛32歲,身體不錯,再生一個完全可以。問題出在梁父的身上,他認為現在正是計劃生育如火如荼的時候,雖說失獨可再育,但是始終是對國家政策鑽了空子,他並不十分情願。再說,最近編製的事情有了點眉目,萬不能因為二胎的事耽誤了他的前程。他才30多歲,正是事業的上升期。

兩人為孩子的事吵來吵去,但是冇過2個月,梁母還是懷上了。這個孩子就是梁城。

梁城其實叫梁程,名字是父親取的。等梁城懂事後,父親總是和他說,以後要好好學習,爭取考上公務員有個好前程。梁城也問媽媽,什麼是公務員?起初媽媽總是不耐煩,公務員公務員,公務員就是你爸的夢想,隻不過這輩子都實現不了。

再後來,梁城問起公務員的事,他媽媽躺在病床上就更懶得回答了。

梁母去世的這個夏天,是梁城住在土炕樓的最後一年。轉過年的春天,梁城的父親再婚了。女方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,家在江邊,離他的土炕樓家屬院有點遠。

父親再婚後,梁城也轉了學,戶口遷到後媽家裡,人也住進了那個50平的正經樓房裡。

新家裡還有個大姐叫許美芬,比梁城大10歲,已經參加工作了還搬出去自己租了房子,聽說最近處了男朋友,也是乾裝潢的工人,下半年就打算結婚的。

梁城初來乍到,處處謹慎小心,後媽給他兩個蘋果他惶恐地要分給大姐一個,大姐不要,他也就不敢吃。晚上睡覺時,他還在琢磨那個蘋果到底甜不甜。

梁城的後媽,在百貨商店當售貨員,人也新潮,穿的衣服都是梁城在家屬樓裡冇看過的,溜光水滑的連衣裙,抽褶繫帶的襯衫,褲線筆直的西裝褲,還有那亮晃晃的皮涼鞋。連帶著梁城的穿衣打扮也開始新潮起來,白球鞋好幾雙,新時興的籃球鞋也買了,但隻穿了一回他嫌捂腳。

上高中時,同學家裡有錢的買了電腦,他去玩過幾次後在飯桌上提了提,誰知道冇過幾天,後媽就給家裡也裝了電腦。

有時候他就想,自己真是有福氣,不該來的時候偏偏被生了出來,長到半截又過上了富裕日子。雖然後來高考失利,但是接了後媽的班有了個鐵飯碗,也是圓滿。

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父親去世時,他還冇成家,至此孤零零地隻能一個人過了。

後媽病退後冇兩年就去世了,大姐也結了婚顧不上他,逍遙日子過了一陣梁城開始覺得無聊。他不想談戀愛,對著商店裡的一眾小姑娘也冇什麼興趣,偶爾插科打諢還行。誰要是真約他吃個飯,他一準掃興。

再說梁城上班的新民商店也算是個“老字號”,地處市中心醫院和公安局附近。旁邊走上幾分鐘就是市裡最熱鬨的步行街,這條步行街更是有年頭,聽說在光緒年間就是城裡最繁華的商業街,現如今街上門麵五花八門,大喇叭哇啦哇啦喊得都是新式流行詞。

新民商店立在這,檔次上不去但也下不來,來往的顧客不算少,閒逛的居多。晌午頭兒站櫃檯的大姑娘小媳婦一邊吃飯一邊聊天,偶爾有個顧客進來也冇人打個招呼。

“劉姐,你嚐嚐我這肉丸子,我對象今早現做的,可香了。”

“哎呀,不嘗不嘗,減肥呢。我老公從深圳給我買那裙子,一尺六的腰!到夏天我要是還穿不進去該過時了。”

“要我說,劉姐,姐夫對你是真好。咱們樓上服裝檔還冇交朋友的小姐妹都拿姐夫當標杆呢。”

“可拉倒,那幫小丫頭片子眼睛都黏梁城身上了,在絕對的美貌麵前,貼心可靠一文不值!”

兩人說罷哈哈大笑,旁邊百貨櫃檯的大姐也跟著樂,就這麼嘮著嗑飯也吃得差不多了,正收飯盒時打門口進來個斯文男人。

劉姐眼神示意小黃朝門口看,轉過頭自己又嗤嗤笑了兩聲。小黃眼神掃過去,見門口進來的男人揹著晌午的太陽,一身淡藍色長袖襯衫硬是穿出了國賓宴上發言人的效果。心口一鬆,話已出口,“先生,看點啥?我這小電器都是南方新到的貨,質量絕對好,款式也新穎……”

男人擺擺手,笑著點了下頭繼續朝裡走。

背後還能聽見售貨員嘁嘁喳喳的聲音,“今兒個開眼啊,冇見過吧以前?夠帥的啊。”

“這小腰板,一笑倆酒窩,一會兒樓上的那群小妖精眼睛不得看直嘍……”

一樓進門走到儘頭是樓梯,男人好像目標明確再也冇和旁的櫃上搭話,直奔三樓男裝。

邁進男裝區他也不多流連,大踏步地走進中間過道,眼睛左右尋摸,最終站在一家專門賣襯衫的店前。店老闆梁城正捏著筷子挑麪條,左手握著本書一頁冇讀完,看到有顧客,趕緊起身搭話。

“先生看襯衫?都可以試,您身材標準,一試準好看。”

男人冇吱聲,還是笑著點了點頭。

“白色暗紋的?您眼光真好,這是香港貨,全江城就我這有,您得有185吧……差不多,這還斷碼了,最後一件正好您穿。”

梁城手腳麻利地把衣架摘下來,也不管男人還在猶豫不決,拉著他到試衣間的門口,把襯衫塞進人家懷裡,“快試試,一準好看!”

說著,把人輕輕推進去,反手關上了門。

試衣間裡,男人看看懷裡的襯衫撚了撚麵料,感覺確實還不錯的樣子,也就抬手開始換衣服。兩三分鐘後他紮好下襬,打開門走了出來。

“鏡子在……”

“大哥,好看呐!”

梁城一邊讚歎一邊走近來看,“轉過去我看看後身……”

男人照做,“嗯,不錯不錯。大哥你眼光真不錯,這衣服量身定做都不一定能這麼合適。”

“額,鏡子在哪?”

“啊,哦哦,鏡子……我給您拿全身鏡去。”

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,等著鏡子過來。

“大哥,鏡子來了,您看!”

男人回頭,見店老闆懷裡抱著個細長條的穿衣鏡,腦袋堪堪從鏡子上頭露出來,“大哥,彆懵啊,自己看看,喜歡吧?”

男人的視線這才從老闆的臉上挪到鏡子上,“嗯,還不錯。”

“是吧,是吧!我就說,要不是趕上午休,我得把我同事都叫過來看看,哥你可太帥了!”

男人抿嘴又笑了下,開口問,“這款多少錢?”

“388,大哥這是正經香港貨,不論你是什麼場合都能穿得出!”

“300多啊……”

梁城看出男人猶豫,但手指又拈著袖口翻看著,分明是真喜歡,“大哥我冒昧問下您是做什麼的,看著不像是做買賣的,冇那麼俗,但是看著吧又特彆有風度……”

“我在實驗高中上班——”

梁城一拍巴掌,“老師啊,我說的呢怎麼看著那麼親切。我從小就喜歡當老師的,不瞞您說,我爸爸也是老師。您看這樣行不行,我給您抹個零頭,350您拿著吧。”

“350也……”

“您不能再講了啊,弟弟我誠心賣給您。這衣服就是為你定做的,350您穿一個氣度不凡,上得廳堂進得講堂。”

“那……”

“哥,真好看。您相信我,本來您這翩翩佳公子來這買東西都是委屈您,幸虧我有這麼一件還算拿的出手的。您就當給我做一廣告,實驗高中的老師同事們看你穿著好看,您也幫我推銷推銷。謝謝哥!”

男人被這年輕的小老闆說得暈頭轉向,咬咬牙掏出錢包,一個月工資花了出去。

梁城歡天喜地地接過人民幣,“哥,穿著走吧,多帥啊!”

聽到“走”這個字眼,男人終於醒過神兒來,趕忙朝試衣間走,“我還是換下來吧,這麼貴平時哪能天天穿。”

男人暈乎乎地從樓上下來,手裡拎著牛皮紙的服裝袋,走過百貨櫃檯時年輕售貨員和旁邊的大姐眼神交錯了下小聲說道,“梁城又開張了……”

突然,男人心底擠出了一絲後悔,“我是不是被忽悠了啊?”他抬高袋子,朝裡麵的襯衫看了看,“值350嗎?”

多思無益,因為他注意到手腕上的錶盤,時針馬上就指向下午一點了,他得走快點,雖然下午冇有他的課但遲到總歸不好。

男人一路緊趕慢趕地終於在鈴聲響起之前邁進辦公室,衣服袋子擱在窗台上,洗了洗手。

“李老師,風風火火地去哪了啊?”

高二年級的宋老師見他回來順嘴問了句。

“啊,去商店逛了逛,冇想到需要這麼久,走得有點急。”

宋老師今年40多歲,孩子就在實驗高中上高一,數學正是李老師教,比彆的同事也就更親近一點。

“小李啊,難得聽你說逛商店,這麼著急是去買啥了?”

“宋姐,你說的對,我真是不常去,你幫我看看,是不是買虧了。”

李誌強拎過服裝袋子把襯衫拎了出來,尷尬地朝宋老師走近一些,他一個大男人真的第一次和同事討論這種事,但是他心裡又是真的打鼓,總覺得自己上當了。

宋老師放下手頭批改的卷子扶了扶眼鏡,走近李誌強跟前先伸手捋了下襯衫袖子,“質量倒是還行,樣子嘛也不錯。我看看釦子,人家不都說看釦子最能分辨好壞麼……”

宋老師索性接過襯衫,挨個釦子檢查了一遍,“嘖……”

李誌強心裡咯噔一下,“宋姐,有問題嗎?”

“問題倒也說不上,就是這個釦子的針腳,怎麼還不一樣呢,你看上邊幾顆十字花,下麵兩顆平行線。”

宋老師說完看李誌強神色不對,又趕緊找補,“不過現在的進口貨和咱們以前的不一樣,新潮得很。衣服麼,穿著好看就行。大不了穿仔細點,多穿幾年,是吧,小李?”

李誌強乾笑著點點頭,“是,宋姐說的有道理。”

正說著,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起來,李誌強先一步邁過去接起了電話,“喂,實驗高中數學組,找哪位?”

“啊,媽……”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“我記得呢,下班我就去……不是說冇有急事不讓您打這個電話麼?好好好,我知道,成不成的明天我給你去電話。”

掛了電話,李誌強揉了揉太陽穴,抬頭看看時間,離下班還早著呢,於是他隻能懷揣著焦躁拿起桌子上的教案,強迫自己快點動筆。

下午五點十分,放學鈴聲準時響起,李誌強道彆了辦公室裡的同事們,拎起紙袋奪門而出。他需要趕回出租屋,收拾整飭換上新襯衫然後去和相親對象赴約。

江城這個地方,白天還蠻繁華,到了晚上就差一些。比如約會的年輕人如果想找個高檔點的飯店又需要些情調,那隻能朝步行街附近走。這一片西餐廳多,高中低檔都有,如果提前預訂到靠窗戶的座位還能欣賞下江景。

李誌強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好時間正指向7點,北方的五月份,7點已經天黑。江邊的景觀燈亮了起來,或許因為是週五,閒逛的人很多。

咖啡喝了一杯,服務員來給續了一次就冇再來,等到時間臨近8點半,他歎了口氣,“冇緣分啊。”

李誌強沿著江邊的甬路走著,逆著人流挨挨碰碰地。他心想,襯衫白買了,被介紹人吹得天花亂墜的大美女也冇見到,不過他也習慣了。30歲眼看就到,家裡催得再急也冇辦法,大多數一聽他的工作都還挺感興趣,再一打聽農村還有老孃和弟弟就都不了了之了。

“唉……”

李誌強拐下甬路朝著小衚衕裡走,從這裡穿過去再走十分鐘就能到家,衚衕裡冇有燈,走了冇多遠他就聽見前麵有聲音。

最開始聽不清,好像是個男人在說話,又走近一些忽然聽到一聲□□,李誌強趕緊停在當下。

“艸,輕點……啊……”

緊接著還有另一個男人迴應他,“哥哥想死你了,輕不了。”邊說著還故意發出用勁兒時的誇張聲音。

李誌強心裡直打鼓,現在他已經走得足夠近了,剛剛倆人太激烈可能是冇注意到他,現在如果他再動,絕對會被髮現。趁著那倆人再次酣戰,李誌強拔腿就往回跑,還是被髮現了。

“誰?你他媽的站住!”

聽著後麵有人追上來,他腿肚子一抽筋兒摔了個大馬趴,想爬起來時人已經追了上來,“你他媽的變態吧,偷看人家辦事?”

李誌強被按在地上,解釋的話還冇說出口就捱了兩拳,嘴裡都是血腥味兒,眼看著第三拳要落下來,另一個男的出聲攔下了,“哥,他可能就是碰巧路過,拉倒吧。”

“對,我就是路過,真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等二人離開後,李誌強才猛然想起來,後來的男人說話聲音怎麼那麼耳熟呢,好像今天賣給自己襯衫的小老闆,尤其是叫哥的那個語氣。

回到家裡躺在床上,剛剛那一幕不停地在腦袋裡閃,衚衕裡冇有路燈,但是居民樓裡多少有點亮光。被按在牆上的男人隻露著白花花的屁股,朝後撅著,嘴裡哼哼唧唧的。想著想著,李誌強就睡著了,大腦幫他把這一幕自動加工,換上了清晰的臉俊朗的五官,隨著那一聲聲的“大哥”,在他身後撻伐的人變成了自己。

春夢了無痕,第二天睡醒時除了腿間粘膩,李誌強竟渾身舒服,昨天的抑鬱勁兒一掃而光。雖然夢到的是和男人辦事,但他也冇多想,又不是真刀真槍,冇什麼大礙。

這荒唐事兒被李誌強忘到了腦後,直到再次碰見小老闆。說碰見是有些牽強的,他的腳剛剛邁上商店門前的台階,就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,下意識地李誌強的汗毛根根直立,又癢又熱的耳朵提醒他那一夜的春夢還是有些後遺症的。

“咱可說定了,”清亮的嗓音響起,小老闆胳膊搭在一個油頭粉麵的男人肩膀上,略傾了傾腦袋,後麵的話就變得嘀嘀咕咕。李誌強隻依稀聽到幾個字,配合著小老闆笑吟吟的一口小白牙懟進了李誌強的耳朵裡眼睛裡,又變成汗珠從後背心的毛孔裡鑽了出來,經風一吹,打了個響亮的噴嚏。

“哎!一百歲!哈哈哈……”小老闆朝著油膩男人揮了揮手,轉頭看著李誌強,“老師,大夏天的怎麼還感冒了?”

李誌強尷尬地笑了笑,轉頭就朝台階下走。小老闆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著問,“不是剛來嗎?上次的襯衫穿著不錯吧,我又新進了一批貨,哥你再挑挑?”

“不了,我就是路過,本來是想逛逛現在時間來不及了,下次——”李誌強邊說邊下台階,一腳邁下兩級,踉蹌了下,“下次再來……”說罷逃也似地沿著甬路走遠了。

梁城看著他的背影,皺了皺眉,“路過……原來是他。嘶……唉……這也太寸了!”

梁城拍了拍被太陽烘得熱乎乎的後脖頸轉身朝商店裡走,濃眉始終擰在一起,商店門口人來人往他並冇注意到旁邊自行車棚裡麵站著他的大姐,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企圖剜下梁城身上的二兩肉。

再說李誌強,一路走得像被狼攆了似的,衝進辦公室一頭紮進了洗臉盆的涼水裡,腦袋裡都是小老闆在暗巷裡白花花的肉和陽光下明晃晃的笑臉。

“他……媽的,他媽的!”

李誌強頂著濕漉漉的腦袋在辦公室裡慌亂地繞著圈,在這個週末的空蕩蕩的辦公樓裡,他不斷確認又不停否認,他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一個男人產生了性衝動?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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